朱华怡:吕新老师您好,距离您上一部小说出版已经过去八年了。《深山》的故事也发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晋北山区。您认为《深山》和您以往的作品相比有何相承和不同?在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您有哪些新的尝试?
吕 新:与以往的其他作品相比,实际上《深山》是距离我最近的,或者说这样的记忆是最刻骨铭心最永世难忘的。一个人的出生地是任何其他地方都难以替代的,当然你出生的第二天甚至当天就被抱走,抱到几百里甚至几千里以外的另一个地方,在那里成长并长大成人,那里可能就会形成一个新的故乡。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故乡,故土,主要是看对谁来说,不是你的,一定是别人的。所以不管出生在哪里,成长在哪里,一个人在一块土地上成长,就与那块土地有了永远剪不断的关系,日后再出现的任何地方,不管多美多么引人入胜,都无法取代最初的那个地方,首先在情感上就是这样的。有什么东西能取代故土的位置吗?没有,当然没有。一个人后来不管身处何处,最挂念的是什么地方,只能是曾经供你长大的那片地方,没有之一,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所以,写这样一个东西,往昔纷至沓来,所要花费的很多心思在于取舍什么。
朱华怡:您在《深山》的后记中说:“如果不写下这些,他们就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您写下这部小说是出于怎样的初衷?为了给“匍匐在正常世界背面的人们”留下印记吗?
吕 新:真是这样觉得,如果不写下这些,好多人就真的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当然一个人怎样活不关别人的事,活成什么样子也纯粹只是他自己的事,可那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的一种情形——互相漠视,对我来说却正好相反。不写下这些,我会过不去。我还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也帮不上任何人的什么忙,来世间一趟,手里只有一支微弱得一折就会断掉的笔,夜深人静时记下想到的曾经看到的。巴黎越南,怒江峡谷,海岛椰林,这些不需要我写,不写这些心里也不会有任何不适,但是那个寒冷的山区就不一样了,这就是区别。曾经有很多人那样活着,说起来他们也都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都登记在册,并非石头迸裂出来的,也属于几亿分之一,可很多时候实在连这个世界的末梢神经都算不上,只有当需要他们是什么的时候,他们才能是什么。一家人土拨鼠一样地挖土、刨粪、砌墙、垒门,如果不把炕盘好,夜里就只能铺着干草睡在地上,半夜里老鼠会出来舔鼻子、咬耳朵,把耳朵咬走一块也没地方说理去,能写状子去上访去告它们吗?先不说是否荒唐,就算不荒唐,就算官司打赢了也毫无意义,它们不会出一分钱。自然的天空下面还有别的天空,天天惶惶,日日期期,头顶上面没人管着还真不习惯,盼望赶紧再任命一个,选出一个,一切才显得正常,人心也不再惶惶。我就是想记录那些。
朱华怡:您在后记中写道:现在看《深山》,像是一个清冷而又人声鼎沸的梦。完稿已近两年,能否再聊一聊您对这部作品的感受?它对于您个人的意义?
吕 新:深山里、山区里,清冷是常有的情形,当然人声鼎沸也是常见的情景之一,尤其几十年前的那个时候。有时站在堵塞或者干枯的河道边,看着对面还有几棵顽强的树,某一个已逝的人声鼎沸的时刻会突然来到眼前。现在很多人的故土褪色、变形,往昔正在急速逝去。一百年以后出生的人,翻看一本旧照片,翻看到我们曾经的生活,看见一个墨水瓶,会琢磨那是什么,怀疑里面装着的很可能是喝的,也有人认为是别的,纯粹一个摆设,或者里面养着蛐蛐,一场争论可能就此展开;看见一个我们小时候的母亲缝制的书包,很可能认为不是书包,而只是一个讨饭用的布袋子;茅屋土窑门楣正中间贴有褪成白色的横批——勤俭持家。未来的人嘴角一笑,笑过去的人活得也真可怜;看看也就又翻过去了,不可能做更深的联想,想这歪歪斜斜的茅屋或窑洞里曾经住过谁,是一家什么人,每天迎接日出日落的过程中遭遇过什么?他们不会想那么深那么细,我们现在看晚清民国时期的照片不也一样么?看几眼也就过去了。有的人顶多看见一个绝世美人会突然停住,两眼发直,会耽搁一会儿,议论几句,感慨一下。
写完这个,完成了一些心愿,但是仍然不够,因为我想记录下所有的一切。
朱华怡:媒体在介绍您时,一般称您为“中国先锋文学代表作家”。您如何评价《深山》小说中的先锋性?以及,您认为先锋文学的语境在今天是否依然有效?是否能说《深山》是您从“先锋文学”向“现实主义文学”的转型之作?
吕 新:大概没有人喜欢一潭死水,不过也难说。正常的情况应该是探索永无止境,创造永无止境。《深山》写的是我熟悉的曾经目睹过的生活,所以常常会有纷至沓来蜂拥而至的时候,其他的主义或者转变一类的从来没有想过。
朱华怡:杜林这个人物很特别,当村里其他人“站着,蹲着,脸朝下趴着,弯曲着,蜷缩着”时,只有杜林“坐在桌子前”,并思索着“桌子上的布”。您似乎通过杜林的视角,夹杂了许多对村庄风土人情的看法,也在借杜林之笔呼唤故土。杜林这个角色中,是否有您自己的成分?
吕 新:我没有过过杜林那样的生活,也没有他那种经历,但是我熟悉杜林这样的人。从南到北,有很多杜林这样的人,尤其在一些偏远之地,这样的人的存在,有时像一扇窗户,给一个封闭的地方吹入外来的空气,有时又如同一面残破的旗帜,插在当地的最高处,使那个地方具有了一定的高度,如果没有“杜林”这个精神制高点,很多人事,甚至整个村子仍然是匍匐甚至陷落的一片洼地。小说里的另一个人物王保保也是一个和杜林一样的人,所以他们能成为朋友、战友,互相取暖、支持。我说的是好的、理想的方面,现实中更多的时候,无论南北,杜林这样的人都是一个被斜视的形象,甚至成为别人的笑谈,身上既有卑微的一面,更有悲壮的一面,当然也有正常的一面,只是别人看不见,也没兴趣看,尤其在一切都急速发展的今天。过去年代里还好一些,无论多么偏远的乡村都有喜欢读书的人,一本书很多人互相借阅、传看,其中有年轻人,更有中老年,这一部分人是大致能够理解杜林这样的人的。为什么?因为阅读。同样,印象中,这一部分人是不大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不堪的事情来的,他们是整个山区最自律又相对最公允、最明事理的,说是深山里的黄金也可以,原因或功劳同样与阅读分不开,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他们自身,他们作为人的材料或质地、品质与秉性。
朱华怡:小说中还刻画了其他很多小人物,如耗子、五灯、富贵、谷正楼、“她”,等等。您通过多线并进、“散点透视”、先散后聚的方式来呈现他们的命运。为何选择这样的叙事手法?您认为这一手法对塑造人物有何助益?
吕 新:确实没想过使用什么手法,更没有过专门的意识,只是虚实相间地表现他们,呈现他们的日常,用他们的眼睛看世界。耗子、五灯,他们的年龄差不多就是我当年的年龄。
朱华怡:小说中常常出现只登场一次的人物,甚至无名之人,他们确确实实站在那里,有自己的小故事,但似乎又对小说主体不构成影响。您在小说中设置这么多无名之人的用意是什么?
吕 新:真正的现实不就是那样的吗?有多少面目清晰或模糊的人长期地遍布、穿插在我们的生活里,熟悉的、陌生的,有名有姓的、有姓无名的,侧身的、斑驳的,完全影子化的。无数年,有无数这样的人,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会或经意或不经意地、或清晰或模糊地、或轻或重地从我们的日常中以及思维记忆中一闪而过,大多数的就那样过去了,只有当需要谁的时候,我们才会把他叫住,拎起来、拿出来,擦净、晾干,就像从时间的长河里捞起一条鱼,在岁月的大道或小路上等待一个人一样。
朱华怡:小说每章节除正文部分和杜林笔记外,都会插入一段不带引号的画外音,有时像村民在对话,有时像某个人的自言自语;有时是孩童视角,有时又仿佛是年长的还乡者。这一形式提供了非常有趣的视角。您是如何想到这种表现方式的?您期待它呈现怎样的效果?
吕 新:你的感觉是对的,我正是那么想的,世界不仅是立体的,更是多维的,一家人在吃饭的时候,别人在干什么的都有,我们能看见的只是眼前最小的那么一点,只能看见自己身边的人端着碗、拿着筷子,别的就看不见了。不用更远,距离你一两米的邻居在干什么,你也不知道。就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无数的事实正在发生、进行,我想表现或传达的正是那样一种情形或效果。同一时刻,你在睡觉,有人却正在山下回忆往事,还有人正在外出回来的路上,有人心如死灰、一蹶不振,更有人目光炯炯,正在幻想或憧憬着什么。千人千面,万头攒动。这还并没有包括那些远远超出我们现有认知的东西,我们看不见也完全感知不到的却又极可能存在的东西。我尽力挑选那些最朴实、最人间的东西,避免在这一条线索上滑到一条神乎其神的路上去,我也不喜欢怪力乱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