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少数民族文艺

旧年袅袅月饼香

□陆云帅(壮族)

步入超市,右前方陈列各色食品的宏大区块吸引了我的目光。眼前是月饼和点心的主场,货品琳琅满目、价廉物美、异彩纷呈。徜徉在物产铺就的海里,蓦然间,旧年的月饼香袅袅于心、丝丝缕缕,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被旧岁的月饼香牵引,我顺着光阴幽行,走过昨天,走过前天……走着走着,桂西北一个叫作古楼的小山村把我拦下。1962年的冬至日,我出生在这里,落脚在这个伸手似可摸着天的地方。

在我人生初年的20世纪60年代,岁月无诗。那些年国家积贫、人民穷困,母亲生我时,家里无钱买肉疙瘩,父亲只好去猎山鼠。母亲坐月子期间,山鼠肉汤是唯一的补品。岁月不堪,人却倔强,喝玉米粥、啃红薯、挖菜根,苦熬中,我长到了上学的年纪。读三年级时,听老师说,八月十五拜月,古人今人用的都是香甜的月饼。此前每到八月十五,我母亲都会把在自留地里收获的糯玉米从瓦缸中小碗舀出,推磨、出粉,接着和上用煮熟的黑豆捣成的豆泥,搓成拳头大的黑疙瘩,再架锅蒸煮。蒸制好的黑疙瘩,壮话叫“睡图”。也许是黑疙瘩粗糙难看吧,月亮不搭理它,拜祭毕,那疙瘩皮都不伤,一个不少。黑疙瘩“睡图”,香,还扛饿。饥肠辘辘的我,每每贪嘴,胀了满腹的气。

自从知道世上有月饼,我就做上了吃月饼的梦。读高小时,一场火灾,把我家半边篱围的木瓦房烧个精光。灾后第三天,大队党支书扛着政府救济的棉被、衣服和大米来慰问。支书一脚踏进乡亲们帮我家刚刚搭好的茅棚,就招党员、队干来开会,商量帮助我家建房和恢复生产生活事宜。散会时,我刚从池塘里挑回两小半桶水。支书准备出门去时,变戏法般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焦黄溜圆的东西。月饼,那就是我梦中吃过的月饼!支书给的月饼端在我手上,想到母亲这两天只顾叹气落泪,几至粒米未进,我小心脏一颤,把月饼递给母亲。母亲用红肿的双眼爱怜地望着我道:“支书给你,你弟他们不在,你吃了吧!”听过母亲的话,我还是把饼掰出一半递给她,转身走出茅棚,把那口月饼给消灭了。

人生终于吃到月饼,素的,没有馅。但它记着岁月的冷暖,辗转人生,那味儿永萦于怀。

1975年,我读初二。冬季大旱,水塘全部干涸,只有离我家约三四百米远,一处壮话叫“登波”的山泉,还有一吊钟乳石,有水抽丝一般涓滴。那涓滴的水很有耐性,在钟乳石上慢慢浸渍,积凝成黄豆粒般大小后,才与乳石告别,叮的一声落下,一个钟头也蓄不来一担水。

这之前的1973年,政府发放水泥、火药等物资,让家乡人围那“登波”建“水柜”蓄水。住着近二百号人的古楼村,以前分为上下楼两个生产队,蓝姓瑶家聚居上楼,壮族陆家住下楼,后来两队并为一队。山村缺水,雨季泉水又白白外流,村里人早想修水柜,苦无“银子”买建材。缺的东西,政府给解决了,家乡人立马行动,围着泉眼建了个能装近千立方米水的水柜。水柜修好后,应该是为了纪念人们团结一心建好水柜这一美事吧,有人把那一泓泉水改叫“团结泉”,还用石灰在水柜墙上写上至今清晣可见的“团结泉”三个大字。古楼人在精准脱贫攻坚时用上了自来水,于今,水柜变成了游泳池,小孩去那里玩水,大人也去游泳或纳凉。

建水柜时,登波泉泉眼处的蓄水池仍留着,当人们挑干水柜里的水后,就提桶去蓄水池边排队取那钟乳石滴下的水。记得那一晚,天湛蓝,星光闪耀,好一个清清朗朗的冬夜。下半夜我在迷糊中被吵醒,和同被窝睡的两弟弟一起,披着棉被把头探出门外,只见我堂哥正和几个人推搡互骂。我堂哥嗓门大,他在骂人,是瑶家人不能接受的那些话。吵闹约持续了半个钟头,我父亲点着火把赶去,一顿好劝,几人才停了对骂,各自散去。

第二天,堂哥告诉我,上楼的人把他排队的水桶调了位置,挤到前面“偷”他的水。一桶水能算什么事?但事情却发酵闹大了,原因是我堂哥的骂,伤了瑶家人的自尊心。他们不依不饶,要我堂哥赔礼道歉。我堂哥性子粗,还木讷,大伯已故,伯娘主不了事。为解瑶家人和堂哥杠上的结,我父亲细打听,知道抢堂哥水的人,是因为上楼“五保户”蓝奶奶断水了,第二天他又要挑柴火去街上卖,想早点回家睡,就“越位”把水挑给蓝奶奶。凑巧,他刚挑起担子,就让赶去取水的堂哥给碰上。人家毕竟是帮“五保户”取水,虽然坏了秩序,但也是做好事。知道了前因后果,还想到我家遭火灾时,蓝姓瑶家没谁不伸手相帮;抢水事主的伯父在帮我家建房时还是“大工”,下基脚、上大梁是他扛的头。想到这些,父亲觉得惭愧,于是决定带堂哥去赔礼道歉。

不好空手去道歉,我父亲朝母亲问要她的“私藏”。母亲从衣兜里掏出用手绢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六张一角钱纸币,父亲又去翻他枕头,找出皱巴巴的四角钱。凑足一块钱,父亲让我去大队代销店买月饼,指定买有肉的,买足一两。我向山下跑去,到大队给代销员递上一块钱,月饼一个一角钱,刚好买到10个。从我家到大队代销店,约有5公里路程,能走汽车,是精准脱贫攻坚以后的事。那时的路,顺着大山蜿蜒,是羊肠小道,去时低头往下颠跑,回时喘着粗气依山而上。怀揣月饼,被那袅袅甜香撩拨,我愈觉饿得慌,仿佛能吞掉整个世界。几次想向怀里的月饼伸手,我二弟被母亲狠揍的场景便浮现在眼前。二弟被揍,是他偷吃了家里老母鸡下的两个蛋。母亲发现后,用藤条抽他,还让我站在一边,边抽边骂:“叫你偷,叫你偷,小时偷针,大就偷金……”母亲在用自己的方式教育弟弟,何尝又不是在教育我?有点早熟的我,自此不敢忘了母亲说的那些话。

一路煎熬,我总算顶住了诱惑。惊喜的是,我父亲去赔礼道歉,蓝家人按风俗,退回一半礼物。揣回5个月饼,父亲让堂哥带两个回家,余下3个,母亲用刀切,匀分为6份,父母亲、奶奶和我兄弟仨人手一份。嚼着月饼,父亲又对我兄弟仨叨开:“要用功读书啊,读得书,当工人或当乡干了,你们就天天有月饼吃了!”

我能够饱饱地吃上月饼,这个梦实现于1982年。那年我中专毕业,国家分配,回家过八月十五后,就去单位上班。这时农村已搞“大包干”,我家粮仓里装满了粮食。家里养了两头母猪,八月十五那天,两窝猪仔出栏,那猪花好着呢,不用赶集,都被同屯的乡亲买光了。卖了猪仔,父亲去赶街,回时拎着五六斤猪肉,还有三两月饼。那晚的月亮出奇的圆,当晚我家终于能像我小学老师说的那样,用月饼拜月亮。父亲买的月饼是肉做的馅,月亮也并没有因它如何精致而吃上半口。撤了香案,便是我们一家人大快朵颐的画面。

在旧岁的冷暖里,我还在往下行走,忽然有欢呼声入耳,有人购物中奖,获得一部彩电的奖赏。悠转醒来,我往彩电卖场走去,走到那领彩电人的身边时,旧岁的月饼香似乎仍缠绕着我,仍在我心底深埋的五味瓶里袅袅。

2024-10-11 □陆云帅(壮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76544.html 1 旧年袅袅月饼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