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花园里种上了花,外公就有干劲了,每天早上端了茶杯,就在小花园那儿溜达。回来给外婆汇报,什么花发芽了,什么花还没啥动静,并质疑:是不是种子有问题?外婆说,不会的,种子都是我亲自摘的,年年好好的,今年会不行?再等等。果然,几天后,那花的芽苞从地里钻了出来,长势喜人,一天一个样。
小时的我满院子跑,时不时钻进花丛里,痴迷于飞来飞去的花蝴蝶。花的身架比我高,我钻到里面,外公外婆一时找不见我,急匆匆的身影一再从我眼前闪过,让我暗自得意。
虽然天气热了,外婆的火盆还是每天一早就要燃着煤炭,煨砂罐煮茶。茶香弥漫时,外公去泉湾挑水回来了,这是外公每天一早必做的工作。扁担吱扭吱扭颤颤地扭闪着进院门来,而我还在梦乡里。听着吱扭声,我在睡梦中似乎看到外公高大的身躯,在窗外闪了一下。外公在台沿上俯身放下两水桶,揩去脸上的汗珠,将脱了钩的扁担举起,挂在墙上。两头的铁钩子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嚓嚓啦啦一阵后安静下来。台沿上有一口半大水缸,外公将两桶水哗哗地倒进去,水打着旋。清亮亮的水漫上了缸口,在缸沿边扑闪着,慢慢沉寂了下来,成了一面深不可测的水潭。
外公挑水回来,上坡下坡几里路,身上一时显得热乎,倒了茶就坐在台沿上一口口慢悠悠呷着,打眼欣赏着花园里蓬勃的花草。他眉眼浮动着亮光,知足而愉悦。喝茶时,外公下巴一撮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在那儿簌簌地抖动,他不时用手拿捏抚摸。我有时趁外公不注意,会偷袭他,出其不意地揪一下他的胡子。外公惊叫一下,拧身看向我,嘿嘿笑着,并不忍呵斥我一声,只是起身摘两朵虞美人给我。
每天外婆从水缸一舀完水,就会拿盖子盖上,并压上一块厚木板。她是怕我闲得没事干,揭去盖子,扔什么东西进去,把水给弄脏了。这样的事我干过,一次,我踩着小板凳,将一只鞋扔进了水缸。
外婆一早很少到院子里去,她围着她的火盆,在煮茶水。看我举着花进屋来,外婆埋怨摘花干什么,让它好好开着,不行吗?
外公从窗外接话道,我摘的,尕妮哈稀罕花。在这地方,小女孩叫尕妮哈。
我才不管外婆说些什么呢,到院中,高擎着两朵绸缎般的花,围着花园唱起歌谣: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现在就开花……
外婆看到,她笑了,搬了张凳子出屋坐台沿上,喝着茶,看我颠三倒四地唱着,扬着两胳膊乱舞。
早上蒙蒙的雾气褪去,太阳公公慢慢爬上东面的墙头,暖暖的光芒照拂着院子里的树木,菜园里的蔬菜,花园里的花儿。
暖暖的灿灿的光线,照醒了墙壁缝里、屋脊梁空隙里的麻雀,它们像豆子一样弹跳着出窝来,又一个个跳上南墙边的树梢上,聚集在一处,一串串的叽叽喳喳。它们的叫声稀疏时如摇响了铜铃般,嚓啦啦,嚓啦啦,悦耳动听;有时大家一起叫,恍若大锅里炒起了豆子,急急促促,切切嚓嚓起了争执般,一时也平息不了。
外公嫌吵,起身走过去两只大手朝树上轰,麻雀们便起飞绕一圈,落在前院人家的屋脊上,站成一排,东瞅瞅,西瞧瞧,然后又吵起来,时而来个单人唱,时而来个大合唱。也是拿它们没办法。
我们进屋吃早饭。
早饭外婆准备得比较丰盛,炕桌上不定时地有奶皮、酥油,或奶茶。奶皮是最受我们欢迎的,尤其是我,见了奶皮,兴奋喜悦,迅速爬上炕,趴在炕桌上,看外婆将软糯醇香的奶皮切成菱形,码在白瓷碟里,既好看,又呈现出一种高雅气质。用筷子搛几片奶皮于碗中,倒上滚烫的茶水,奶皮黄灿灿地浮上来,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勾人食欲。
奶皮不是外婆能做得出来的,隔三五天,院门口,总有从山里来戴青色盖头的回族阿娘挎着柳条篮子,在巷子里穿梭,高声叫卖:“奶皮,奶皮。”声音越过院墙,传进屋里。有那么一两个阿娘在我家院门口盘桓的时间比较长,一再喊“奶皮”。我怀疑她们其实在喊外婆,好像此刻外婆的名字叫奶皮。外婆听到叫唤,掀开门帘竖起耳朵会仔细听一听,然后确定了什么似的,揭起炕席从底下摸出几元钱,快步奔出院门。她揭开柳条篮子上苫的白纱布,审视一番,瞅成色,瞅新鲜度。瞧上了,不多拿,两张。付了钱,捧着两张叠一起的半月形状的奶皮,回家来。外婆不是逮着谁喊“奶皮”就买谁的,她认准了那么一两个洁净利索的阿娘,认准了她们的叫声,当她们喊“奶皮”的声音响起,外婆就知道她们来了。其他人喊,外婆掀起门帘听上一声,还是做她的事,不再理会。
吃完饭,外公出去干活,外婆就收拾家,就在院子里洗衣物,或是钻菜地里锄草,又或者在院门外和邻居扯会闲话。
我趁外婆不在屋,就溜进堂屋,掀开纱布,偷偷摸摸掰上一小块奶皮,大白兔奶糖大小的一块。我不敢多掰,怕外婆发现。我掀起围着的纱布“作案”时,心咚咚直跳,腿也似乎站不稳了。得手后心情是激动的,躲进花丛中,或藏在门板后面慢慢品尝。细细品咂中,感觉这世间再没有比奶皮更美味的食物了。
过了不大一会,心思又动起来,想强行压制住心中的馋猫,又搞不定自己,便一步步溜进堂屋,再次得手后又会处于羞愧和矛盾中不能自拔。有奶皮的日子,其实对我来说,是煎熬的日子,是快乐与痛苦并存的日子。
奶皮总有吃完的一天。没有奶皮吃的日子,炕桌上还有黄灿灿的酥油,外婆给三个人的碗里各削一小块,用茯茶水冲化了,掰一块外婆烙的油花馍一蘸,送进嘴里,丝滑浓郁,虽比不上奶皮浓香,但味蕾上的个中滋味,也是绵绵悠长。
等到炕桌上断了奶皮,也没了酥油,外婆便会在前一晚使呼外公去买牛奶。后院赛赛阿娘家养有一黑一白两头乳牛。外公一手提着牛奶瓶,一手牵着我,在暮色缭绕中,去赛赛阿娘家。这时,正是赛赛阿娘挤完奶的时候。
第二天早上,外婆就在火盆上煮奶茶,砂罐里茶水滚着细浪,氤氲的茶水有一股涩涩的气味。那是外婆在茶水里放了草果粉与花椒粉的缘故。我喜欢闻这味儿,这苦涩的袅袅茶味,让人气定神闲,悠然自在。
花园里的花儿们开了,在清风里起舞。荷包牡丹的花朵是一只只玲珑的粉紫色小荷包,碧绿的叶子间花朵连缀成一串,少妇发间簪子吊坠般垂落,羞涩而又含蓄地绽放开来。低眉顺眼的,一副俏也不争春的模样,让人产生怜悯之情。
我喜爱荷包牡丹的花朵,但很少去摘,只是用手掌小心地撑一撑,让花朵倾斜了身子在我手心里呆那么一时半会,感知一下它们的鲜艳与娇嫩。
秋天,树上的树叶慢慢落尽,枯叶满院飘,外公外婆早早晚晚都得收拾院子。不过,灯盏菊似乎没有忧愁,没有悲伤,还在角角落落星星点点地开着。花蔓花枝都让外公外婆清理完了,风吹过,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没有什么来回应风的招呼,没有树叶的簌簌声,没有花朵的摇曳声,没有蜜蜂、蝴蝶的嗡嗡声,菜院花园里一派寂静。
昔日的缤纷色泽黯淡了下去。院子里曾经是吵吵闹闹的,每天花儿们都在争奇斗艳,无声地喧嚣着,现在,一下子安静了,连一向叫得欢的麻雀也懒得出声了,蹲在没有了遮掩的树枝间,木呆呆的。
冬季是高原上最漫长的季节,也是最难挨的季节。外公和外婆在炕上看着空荡荡的院落,神情里尽是落寞。他俩会提起小花园里的花,期待着春天的来临。
一年一年里,花开花落,外公的胡子从油黑到花白,从一小把到落在胸前的一大把;外公的腰身在我成长的岁月里不再挺拔了,他有时扶着墙站那儿,咳嗽着,半天不挪一下,显得那样地力不从心。
这个过程是如此平淡,让人毫无察觉。多少个春夏秋冬过去了,小院、外公、外婆都不在了。唯在记忆的心海里,他们永远在我心里,我用笔记录着,缅怀着,回味着,用这种方式治愈着漫漫人生中的平庸与困顿。
人的一生里,大概都有一段这样美好的岁月,像灯盏菊,会开长长的一季,没有忧愁、没有悲伤的,让人永久的向往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