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我翻看齐白石老先生的画集,总能看到他笔下的红叶与秋蝉。有枫叶,有贝叶,有柳叶等,形态各具千秋。当然,老爷子笔下关于秋天的物象非常多:石榴、柿子、菊花寿酒外加几只螃蟹,秋海棠还有残荷蜻蜓,情趣盎然,精妙天真,让人看了陡生几分“静意”。
以我当时的年龄并不晓得何为“静”,况且,这种“静”流淌在纸张上面后,那些花儿、虫儿便在微风中跳跃出来,钻进眸子里,继而融化在血液中,在心底深处激荡起一团团火焰。秋天不就是这个颜色吗?红的、黄的,抑或金色的。五彩斑斓之间,弯月初上,凉意渐浓,清冷的光亮洒下来,像一层灰白色的霜。“秋露为霜,春罗被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从每天初晨的清冷,到中午的炽热,再到夜晚霜气骤降,如此反复几日,漫山遍野的树叶便黄了、红了,又变紫了……
我们老家的田垄上总生长着一种类似枸杞的植物。这东西的名字挺怪的:红娘子。它结出的果实遇霜而红,红中透紫,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很快烂掉了。“红娘子”有什么药用或者其他价值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它初红时的味道是苦涩的,而且很难消散,舌头好似都被涩得转不过弯来,说话磕磕绊绊,像极了醉酒后的状态。不过,当薄霜打下来的时候它却即刻转化为甘甜,入口即化,那种略带刺激的甜气绕过舌尖,顺着喉咙瀑布般轰然而下,让人如醉如痴,如坠梦境。“红娘子”的枝条纤细却非常柔韧,叶子扁长微卷,经霜之后逐渐变成黄色,到后来直接变成金色的了。不过,枝条上面生长着倒刺,坚硬如锥,这使得很多喜欢吃“红娘子”的麻雀、喜鹊都无法靠近。天气微冷,“红娘子”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下一串串红果实挂在上面,晶莹如珍珠。我经常会在“红娘子”荆棘丛生的枝条缝隙里找到被困住的馋嘴的麻雀。它们或被尖刺刺掉了羽毛、刺坏了翅膀,刺伤了爪子。不过,如此反复几次,这些麻雀也长了些许心计。它们先在远处落下来,蹦跳着来到“红娘子”前,小心翼翼地钻进去,瞅准时机再大饱口福。
我家的老黄牛最喜欢吃“红娘子”,且从不惧怕这些尖刺。中秋过后,放倒了玉米整理好田垄,人们便开始种麦子了。老黄牛拉着犁耙低头而行,好似什么事情都与它毫无干系。不过,只要经过“红娘子”生长之处,这家伙准会抬起头来,两眼放光,把头一伸,舌头翻卷,一连串的“红娘子”便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尖刺孤零零立着。有时候父亲并不在老黄牛的身后跟着,而是放任它自己拉着铁耙搜刮土地表面上的玉米叶、杂草秸,而他却跑到另一家人的地里说话去了。老黄牛也依然如故,并不偷懒,只有经过“红娘子”时才会调皮一把。
也有那种黄色、红色、紫色的花儿在秋天里最耀人眼目。这应该是野菊花、野蔷薇或是野杜鹃,乡人多叫灯碗花、灶台花、水井花、扑棱蛾子花、牛舌头花、猫耳朵花……只有你认不出它到底是什么花儿,但它们绝对有一个相应的名字。以致后来我见到很多植物图谱上的花草,非常自然地喊出鼠尾花、破鼓花、茶碗花……惊得搞植物研究的朋友一愣一愣的。他平生第一次听说这些名字却无据可查。我告诉他,这就是中国农民的智慧,不知名的花草只能找颜色与其相近,或者体型与其相似的器皿、动物、器官等作为名字,简单明了,好学易记。朋友说,野花野草种类繁多,岂不记乱了、记错了。我说,无所谓错了乱了,况且,这些都无关紧要,在乡村没人会和你争论这些。它们本没有名字,是乡人赋予了它们名字,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后来习画,多作春天的花朵,且有一枚印章“春色撩人”,感觉春天的花朵温润、奔放、娇艳且颜色众多,可谓五彩斑斓,令人沉迷。后来见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李苦禅诸位先生多有菊花、秋海棠、天竺及秋天里的各种蔬果等,便知道五彩斑斓不仅在春天里存在,在四季之中依然会风采迷人且愈发葱郁。秋天的花是坚韧的、挺拔的、浓郁的、芬芳的……我们不必纠结用笔的婉转还是回旋,做到“笔无虚发”即可;秋天的花是简洁的、明快的、恣意的、豁达的……我们不必纠结墨色的韵致与极致,韵多必然伤气。
诗能下酒、剑可赠人,唯君心不可辜负。“君心”便是春天里的牡丹、夏天里的荷花、秋日里的野菊、冬天里的寒梅。笔墨之间,“君心”便有了颜色。
纸张上飞起一只只五彩斑斓的蝴蝶,绕酒而舞、挥墨而歌。“柿叶翻红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红楼。隔窗爱竹无人问,遣向邻房觅户钩。”描画秋天,我觉得,不要以枯叶败落、花朵飘零而悲伤,且看人世间:人生如故、色彩如故,那些五彩斑斓的颜色从未远去,就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