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四四的小说集《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影像——一架巨大的天平,一端沉沉低垂着,垂到了地平线、海平面之下,里面盛满了四四最为珍视的事物——
浓郁的艺术家气质——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虔诚的执拗的诗人气质。四四几乎在每部作品中都种下艺术的诗意的种子,她在内心疾呼,用行动向周遭的一切大声疾呼,沉溺于文学世界的重要性和写诗的紧迫性。“写诗,写诗,写诗,就像种庄稼那样写诗——犁地、刨坑、播种、锄草、浇水、喷药、 收割……我迫切地想行动起来,就好像漫山遍野的诗都在等着我签名。”即便是在她精心建构的“解放了人的体力而给予人无限尊严和自由”的世界里,写诗也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先性。跟随作者的疾呼,四四笔下的人物,无论遭际如何,即便是“被命运抛在内蒙古东南部、蒙冀辽三省交汇处的一个露天煤矿里”,仍要与克莱尔·麦克福尔的《摆渡人》遥相唱和。整部小说集的语调,在这方面也有着心照不宣的一致性。它们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那些经典译制片的深情旁白,让人沉浸其中不愿离开。
这种艺术家气质和诗人气质在《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中俯拾皆是,它凝结在每一个篇章页码和字句里,成为四四小说创作的显在光点。
高度的自我认同——四四的这部作品集,是一部作者形象与人物形象高度同一的合集。短章中的每个人物都可以看作是作者形象的分身,甚至可以说,四四将她自己无条件地投射到每个主人公灵魂的投影里。
在“另一种生活中”,存在着一个大写的“我”。这个“我”有着勃勃的雄心和为艺术浇灌滋养的高贵感,拒绝腐烂的心和梦想,当“我”对于才华和信仰的偏执,与沉坠的现实结合在一起时,呈现出一种为汹涌的诗性与哲思紧紧裹挟的极具文学性的百无聊赖感。因此,当作者借人物之口自嘲:“我觉得把不学无术、破罐破摔、自甘堕落等词语扣到我头上一点儿也不过分”时,我们可以辨识出,这种姿态和语调是四四和她的人物主动站到人群之外的高度自我认同,同时也是自在与自为、自觉与自省。
盛大的梦境和呓语——这是与立于人群之外、极具诗人气质的意识漫游者形象相配套的方法论。在《樨勒木之夜》中,四四为这种梦境和呓语做了反向注解,小说中谈到陶铸儿身上的一种病症,是阅读《追忆似水年华》《喧哗与骚动》后的“意识流肥大症”。四四说,飘忽的、非逻辑非理性的胡思乱想害惨了她的人物,胡思乱想成就了“文学家”的称号,这有点像经典文学文本中盯着墙上的一枚钉子,展开无数冥想,投身到非意愿记忆的深海里的那些主人公。四四让《艰难的救赎》(这篇最终并未收进集子里)里女主人公也对此应和:思绪真是个幽灵,愈想忘掉的反而愈清晰地朝自己涌来。
那么,天平的另外一端是什么呢,是作者形象的来处,是煎熬的婚姻和不堪的现实。在四四最初的设想中,至少有三篇作品是稳定地驻守在这一端的。
可以看到,四四放在天平这端高高举起且淡化的部分,是她可能更为熟稔的乡土人生。这是四四文学创作的深厚根基,她探寻现实人心的能力,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即便是只言片语,也足以传递出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同样的力量,在《艰难的救赎》《狗油狗油》等作品中,有着更为全面的表达。
回到这本小说集的题目《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这是集子中的一篇,同时也可以看做是四四文学天平两端内容物的一次握手言和。海塭堡是天堂的音译。小说借助逝者的视角,呈现出四四心目中理想世界的样子。这里有诗,有畅想,也有最深切的现实人生,浪漫主义的和煦春光与人间的欢闹苦厄并存。
倾斜的天平自有其美感。海塭堡中天堂与现实的相互照映,也同样让我们对四四写作半径的扩展心存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