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于收到诗集后,不按照排版顺序阅读,相较于那种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我更喜欢随意翻开某页的某一首诗,把自己和文字的第一次碰面交给偶然性。所以,第一首诗的质地常常会成为一个征兆:立意、意象、语言、节奏感、气质,总有几个独属于诗歌文本的元素在其中突显,让你管窥出这个写作者的质地如何,也可隐约透过文本,望见写作者的影子。
借助这一习惯,我读裴福刚诗集《避雨记》的第一首诗是《父亲退休了》:内容算不上陌生,立意算不上新奇,形式算不上独特,语言算不上惊艳,但作者很好地平衡了这一切,且投之以真挚的情感,从而让整首诗变得有了可信度,也就具有了诗的合法性。这“可信”与“合法”,类似于诗歌的身份证,证明了它是一首诗,而不是其他文体。在此之后,才有可能去谈论诗中所写。借由父亲的退休之“退”,引出一种想象性的时光倒流,这其中当然有对父亲老去的感慨,但透过这一层,我们还能看出作者人到中年的心绪。这心绪就是此诗“诚”的来源,古人论诗,有言道“修辞立其诚”。所以,在诗歌写作中“诚”永远具有先决性,没有投入作者真正的情感,诗不可能打动人。而“诚”的前提,是真实地面对自我,真实地(当然同时必须是有效地,这是诗歌技艺问题)表达情感,因此,“诚”也通常联系着“真”。这里需要辨析两个词语——情绪和情感,二者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情绪指称一种精神的应激反应,而情感则来源于精神的理性应对,情绪是个人化的,情感是具有通约性的。裴福刚的不少诗作,都触及到了情感的表达。他写父亲,写姐姐,写祖母,写姑姑,写侄子,身边人都被诗句勾勒,他勾勒的不是形象,而是他们的命运——劳作,早逝,衰老,成长。《写给姐姐的信》:“姐姐,石头继续风化/老人安息,婴儿降生,和你在时/一模一样。”这其中蕴藏着永恒的悲痛,但是作者并未呼号,而是用另一些仍然存在和活着的人、物来证明,逝去的并未消失,她们的身影仍然留存在生者的记忆中。由此,个体性延展为整体性,情感由此可以和不同的读者共鸣。
诗集中亦不乏开阔之作,《鲸落》中“大海撤回了汹涌的波涛”;《重复》中“总有来自风中窸窸窣窣的响声/一点点将我向日落时分/轻轻拨动”;《晚安,蚂蚁先生》里“连同高山,原野,千里之外的风尘/连同还在下着的雨水/一起走向新的未知”;《坝上行》中“下有众生揖手,上有星光照拂/我身后的旅人/都变成了温暖的琥珀和灯”。在这些诗中,抒情者和外在景物交融在一起,是为“有我之境”或“境中有我”。现代诗要“有我”,并不难,难的是这个我是“真我”,不只是表达的我、叙事的我,更是审美的我。这部诗集的大量诗作中, “我”这个表达者、抒情者的形象都很明显,这个我在观察、感受和表述着世间的一切。“因为写作,我婉拒了清风的问候”。这让我们发现一点作者创作的秘密,他善于把全部的、整个的自己投注到抒情对象中,也较为恰切地处理了人与景、物之间的关系。
同时,不免产生一点疑问:“我”在诗歌中的比重是不是太多了?这当然不是统计学意义上的多,而是叙事学意义上的多,换句话,如果说诗歌需要抵达之处如同风筝飞向白云青天,最好的诗是看不见风筝线的天外来客,优秀的诗是线虽在,却绝不牵扯风筝,而是任它随风舞动。如此比对,裴福刚的诗歌里风筝线的力量就稍显过重了,因为线轴始终牵在他手里。
我妄自揣测原因,或许是作为一个创作者,他过多地依赖自己的“感受”写作,虽然始终努力在把“感受”变成思考,但显然这思考的深入性还有待加强。他并未用尽全力,或者说,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着更远的目标,这导致有的诗最后总是走向一种偏虚的大的论调。另一点,就我的阅读感受来说,语言的精准性还可再多思量,一本诗集里,同样的修辞出现太多次,就会被自身稀释,如同一道美食,连续吃几天,再喜欢的人也会感到厌烦。
说到底,在这样一个获取知识如此便捷的知识化的时代,具体的文学和诗歌上,我们不得不遵循一个基本的规律:有什么样的诗歌观念,就会写出什么样的诗。这句话所强调的是,诗歌的进益有时候靠的不是技术,甚至不是写,而是对诗这一本体性概念的认知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