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梁任昉《述异记》讲了“烂柯人”的故事。故事有云:“信安郡石室山,晋时樵者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 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若王质手提烂柯回乡之时,取代“时人”的是Z世代的互联网原住民,他们教会王质进行网络直播,那么直播间里的王质便可能是这样的:
“OK家人们,伐木累,确实累。想当一回摸鱼王,看几个小孩哥开团,结果小孩哥给我个好东西,硬控我一千七百年。回家一看,不是哥们,给我干哪来了?这还是国内吗?”
古人有许多方式表达人面对外在事物的情绪和感受,比如“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是借云朵被歌声强行改变“行”的自然状态来描述人聆听仙乐时的感受;“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便是以切转镜头和留白的方式表达一众“天涯沦落人”沉醉于仙乐以至于忘时忘我的感受。与古人这些体验不同,用主体的被动性极言魅力之超乎寻常和难以消受,似乎根植于互联网时代的语言逻辑之中,如今在社交语境下,更是演化为被“拿捏”,被“洗脑”,直至被“硬控”。
“硬控”不只是表达一种被动性,“硬”传达了一种坚硬的、不由分说的强制性,而“控”则与文化产品的消费逻辑产生了密切关系。从词源上看,“硬控”源自MOBA游戏术语,指的是通过击飞、石化、冰冻等强制性控制效果,使玩家在一定时间内无法操作角色,后被网友引申为受到强烈吸引以至于无法自控,任由时间流逝而不自知,通常表述为“被某视频、图片、声音硬控多少分钟、多少小时”,借此表达一种以赞美、喜爱、享受为主,却也暗含了些许追悔、无奈、自嘲的复杂感情。
为何追悔?为光阴之易逝,为主体性的丧失。我们被“硬控”时的互联网消费行为,并不一定真的符合我们的文化趣味、时间规划与自我期待,“奶头乐”的成瘾机制正是那“形如枣核”的麻痹剂,让大好时光横遭浪掷,既无益于自我建设,也很难被记忆收编。我们想要挣脱,却动弹不得,坐视斧柯烂尽。
诚然,作为现象的“硬控”是引人担忧的,但作为流行语的“硬控”出现,却是意味深长的。当文化研究者对“硬控”现象感到如临大敌之时,互联网网民却自觉地将自己的处境调侃式地言说出来,形成了以软化硬、充满“松弛感”的自我解嘲,这种解嘲甚至可能成为一种“解控”的咒语。
为什么?让我们回到词源中审视这个问题。只有当游戏中的角色被“硬控”而无法操作时,原本沉浸其中的玩家才有机会意识到自己本非游戏中的角色,才能将手指和大脑从键盘鼠标中解放出来。这一逻辑放在现实生活中,则意味着互联网每一次对“自我”的硬控都在暗中将自我的另外一些部分区分出来,唤醒其审视、批判和解救“自我”的内在视角。“本我”和“超我”被成功唤醒的标志,便是对“硬控”的发现和言说。毕竟,真正被“硬控”的人无法察觉“硬控”的存在。这种言说最初还是一种“事后诸葛”,必须依赖完成时的句式,可它一旦流行起来,笼罩在生活之上,便成了一种集体性的、进行时的言说,无限切近此刻遭遇,“硬控”构成了无处不在的挣脱与反思。
因此,“硬控”成为流行词,恰恰意味着“解控”的流行。这也是为什么一个本应用于描述互联网主体性危机的词汇,却越来越多地被网友用于表达主体性高扬的品位与喜好。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硬控”已经可以成为一次积极主动的“拥抱”,其对象是经过自主筛选、寄托浓烈感情的,它让我们与秦青的嘹亮歌喉、乐天的泣下沾襟旷百世而相感。
烂柯人其实一直都记得,最初让他心动的,始终是“童子棋而歌”。那一刻,审美与智性、自然与生命的交相辉映在日复一日的伐木生活中有如神迹,于是他不走了,他要用余生紧紧抱住这一刻,为此,烂掉再多的斧子也是值得的。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