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民族文艺

空旷的听觉

□永琼桑姆(藏族)

在大学四年的文学学习里,我很愚钝,从未在意过诗歌的存在。直至在第一次失恋后,读到海子的那首关于德令哈的诗《日记》,我抑制不住地想起曾经去过的、想要的、丢失的、现在的一切,才第一次有了对语言与想象的战栗的感觉。我凭借诗歌得以舒畅地诉说了心中隐秘的痛苦,写出了《走失》《别》《谛听山神》等诗。当时盛行创办公众号,我也创建了一个公众号,记录并发表我所有的长歌短句。当然,这个公众号没有很多读者,但关心我的朋友还是关注到了它。她们从我发表的言语中体会了我的情绪,也引发了她们的哀乐。我欣喜在这样有距离的表达里。这是我诗歌创作的初始。

我于1998年出生在西藏阿里,我的生活和创作都深深植根于这片土地。阿里地区在中国的最西部,平均海拔四千米,这里连接着尼泊尔等地;这里有歌舞,有果实,有田地,有糖果,有神话,有冈仁波齐山,也有大片寸草不生的荒漠。越是空旷的地方,人们的想象力越是丰富,这里创造出了摇篮曲、神话、故事、谚语、诗歌、史诗……而将这些古老的色彩传授于我的人,就是我的外婆。

外婆八十岁高龄时还能流畅地讲完《格萨尔王传》,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她的记忆力这么好,能将故事表达得如此准确?她回忆在札达县放牧的时候,她只听路过的人们讲一遍故事,就能将其深深刻在心里。她必须要有这样的能力,因为在荒无人烟的草原里,像当今社会手机一拿,随便一搜就能查到的神话、故事和驱车不久就能团聚的热闹,对于当时的她而言,是稀有的刺激,她要将这些路人们带来的故事牢牢记住,在往后的日子里细细回忆。带来故事的人走了,却留给了她大片的想象空间。然后,在某个寒冷的夜晚,外婆一遍又一遍地将故事讲给我的母亲和我听,她的故事就成了连接我和幻想与现实的桥梁。阿里很空旷,这里的天地都有它们的生命;阿里很寒冷,但神话里的人有血有肉。当我学会写出几篇像样的诗歌后,也开始尝试融入这些传统的神话故事,如《益卓神女》《札达》《忘了的故事》等。故事曾经丰富了我的童年,如今丰富了我的想象。

后来,我遇到洛尔迦、北岛等诗人的作品,橘子和太阳,深蓝与海风,故事与歌舞,语言与想象再一次交织在一起。我开始重翻旧书,翻找大学时的诗歌课件,重学诗歌创作,《城下俗》《风》《欣赏》都是我依靠经验与技巧反复修改后的作品。我还开始回顾之前的作品,将很多的长诗改精简,将不明表达的句子摘除,自我修改,自我反省。实际上,我现今再去读那些诗,仍旧十分有愧,一些诗歌还存在许多问题,却无法再次修改。

在信息化时代的发展过程中,我想几乎所有民族的文化都将面临全新的挑战。一开始,无论诗歌还是小说,都只是我宣泄情感的方式,比如发现故乡、赞美故乡。但时代发展得真快啊,连愚钝的我都能鲜明地感受到故乡剧烈的变化,随后我将所看到的现象和反思融入创作中。比如传统与现代的矛盾、自由与尊严的挣扎、文化的选择与传承等问题,成为我如今不竭的创作源泉。例如,在《铁匠的女儿》中,我探讨了西藏至今仍存的职业偏见,即认为铁匠这一份工作是不光彩的。西藏人在结婚交友的时候,还会特意询问上辈是否有人从事这一份工作,足见这一偏见之深。又如,在《边界与文明》一诗中我写道:“它们曾在一条河共度望果节/切玛抬起巫师/土地围起面具……造物主停止了文明的轨迹/挣扎的边界又以月亮的种子/作为文明的中心/合围着礼赞孔雀与十五。”这首诗源于我对文化变迁的思考:曾经是同一个村落的地方,因为种种原因被划分成了两块新的土地,随着旅游的发展,两块土地有了新的节日、活动,再也没有举办过同一个节日。

还有一首《恢复我的听觉》。在西藏,无论是朗玛厅还是酒吧,都已开遍大街小巷,人们也拥有了各式各样的电子产品,这些事物扩大了我们眼界的同时,也占有了我们所有的感官与认知。尚可控制的是我的眼睛,我闭上眼睛还能无视那些花哨的东西。但耳朵不行,大街小巷都是各种时下流行的音乐,不由分说地钻进了我的耳朵,而我堵住耳朵的唯一方法,就是带上播放音乐的耳机——这何其讽刺!所以,我先写了一篇儿童文学作品《恢复我的听觉》,写当人类逃离了城市,依靠听觉慢慢恢复了其他感官的故事。但我犹嫌不足,写了一篇同名诗歌:“让我饮一杯/月下的宁静//赐我吧,一个听觉/我抬起白色的石头/含着你醉人的宁静啊——”

我有次在途经检查站时,看到一头牦牛孤零零地站在马路中间手足无措,川流不息的车辆在绕道、在谩骂,却无人指引它离开。我盯着那头牛,仿佛它就是我,茫然于城市文明。于是就写了一首以“拉萨冬天”为主题的诗。几天后,这首诗歌突破了六万多的阅读量,收到了许多读者的留言,他们大多是“拉漂”:在拉萨打工的人、“考公”失败的人、当兵的人……他们对拉萨毫无怨言,只是感叹自我在世界里如此渺小,却又坚强地期待明日的希望。我看那些读者没有对我有瑕疵的语言表达感到失望,反倒倾听我,鼓励我,这让我很激动。

曾经我对创作一事,态度确实很懒散,很多时候会有一些自认为有诗性的句子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将其记录下来后就只会自我陶醉地品鉴,却从没有想过进行打磨、修改和发表,还是我的恩师次仁罗布老师一直鼓励我、支持我努力创作,直至今日,诗歌已然成为我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让更多人关注到西藏文化,写出它的自然与美丽,写出它的悠长与丰厚,这些都是我以后创作的方向,但我深知,我的水平还不够高,能力还有所欠缺。愚钝如我,只有做得勤勉一些,更加努力地深入我的故乡,打磨更加“精良又准确”的诗歌语言,才能将那一刹那的感受勇敢写出来。

2025-05-14 □永琼桑姆(藏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79239.html 1 空旷的听觉